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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燕归系列之三 田鼠先生(C.E.84-85年)3

阿斯兰·萨拉能坐在曙光社的总控室里喝上一杯咖啡的时候,卡嘉莉代表不仅出院而且应斯堪的纳维亚王国邀请出国访问去了。至于那个卧床半年的医嘱,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反正依照卡嘉莉秘书转述阿斯哈家某位长老的话说就是:“除非她瘫痪在床,否则别想躺着!”

代表的丈夫出于对妻子健康的考虑,自然跟代表办公室抗议过。但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根本就没什么用处,秘书来跟他通报卡嘉莉出院后的工作安排的时候,也是自觉的表示这次恶人她本来不想当的,可是没办法,谁也不能跟家国天下一争高下,这就是死穴。阿斯兰只好自认理亏,除了挤进脑汁安排卡嘉莉代表的饮食居然没有任何办法。

但事实上卡嘉莉就连住院期间也没完全闲着,正是托着这件事的福,阿斯兰·萨拉才有幸平生第一次和真岛家的女狐狸,也就是真岛夫人打了个照面,结果却被她那一成不变的微笑惊了一惊,原本他还对她在他们的婚事上投了赞同票心存感激来着,这一见反倒让他打消了这念头,真岛夫人绝对不是出于好意才这么做的。赫利波利斯的事情,最后以真岛家独立出资追加了投资,才将卡嘉莉眼下的危机敷衍过去。不过依照卡嘉莉的想法,真岛家也是不愿意看到其他几家贵族来跟她分这杯羹,才肯这样大手笔的出资,利益她早晚是要要回去的,所以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赫利波利斯的重建终归是关系着几家贵族利益的平衡,这平衡不可能只在真岛家独立支撑中实现,困厄在贵族角力之间奥布政治,似乎已经成为这个国家前进的桎梏,他似乎预感到卡嘉莉即将要在奥布政治版图上展开怎样的变革,变革后的奥布将是什么样子,变革中的卡嘉莉将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他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

“翘掉答辩的阿斯兰少将还蛮悠闲的嘛!”打断他思绪的不是1958的那帮吐槽系的大叔大婶,而是量子计算机的虚拟人格,也不知道艾丽卡是怎么调试的,他近来不仅受那班损友的戏弄,连计算机也常常拿他打趣,他已经想不明白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个谁都可以调戏一下的设定究竟是怎么来的。依照十年以前的阿斯兰别说别人拿他调侃,就连和他开玩笑这种事都尽量能躲就躲,那时候的阿斯兰·萨拉带着精英、偶像的光环,气场里也多有些锐意进取舍我其谁的味道,与他玩笑八成是自找不痛快的行为,哪个会抽风来犯他这个忌讳。

阿斯兰灌下咖啡,方才抬了抬眼皮看着计算机,说道:“后天高强度试机任务开始,就没空和你们在这里贫嘴了。”阿斯兰放下自己的杯子,坐在电脑前调出第三天的日程跟虚拟人格继续扯淡道:“看到了吧,从光翼的飞行试验到潜海的机动性试验,光科目就13个大项,再加上调试、反复性测试,这些杂七杂八加起来,下周三之前能结束,试验室就该开庆功会了!”

“什么时候开庆功会?”艾丽卡推门进来却只听到阿斯兰说了“庆功会”三个字,便随口问道。担接她话茬儿的却不是阿斯兰,而是另外一个虚拟人格,虚拟人格用老成的男声说道:“阿斯兰少将已经学会和我们这些机器人聊天了。”

“啊?”艾丽卡适时的表现出自己的费解,恰好这时候玛琉也推门进来。

“早上好!”玛琉跟她和阿斯兰打着招呼,但随着她的出现虚拟人格们一个个全都噤声,显示屏上换成了当天的工作日志。玛琉也不知道自己如何给人冷了场,只看了看艾丽卡和阿斯兰,听见阿斯兰说:“明天开始是不是就全封闭了?”当然玛琉是不能明白这是因为虚拟人格们自觉与调整者,这些都是出于人类私欲被创造出来的个体有共通之处,看着他们远比自然人亲切的多,与他们的交流也显得更加发自肺腑。而与自然人,这种天然的隔阂,似乎因为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显得有了等级性的差别,最终他们不愿在自然人的面前敞开心扉。

“是的,明天开始我们大家就要在试验场度过整整一周了,如果我们顺利的话,下周四上午就能全体离场了,到时候说不定国防部还给大家开庆功会呢!”玛琉看着他俩笑盈盈的说道。

此后的一整天试验室全体同仁都忙碌在明天启程去往试验场的工作,当然试验机体已经提前运往位于外海上的试验场。临近下班的时候阿斯兰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机上有条留言:“可以耽误您几分钟下班吗?”来信人是匿名,他猜想大概是哪位维修员或者哪位设计员,总之一定是试验室的同事,于是回信道:“可以。”

“能在总控室跟您单独见个面吗?6点半以后。”然而这条讯息却让他心生疑窦,反复看了几遍,试验室是5点下班,依照安排明天参与试验的人员要全部去试验场,这样的话,今天到6点半应该人走光了才是,如果是工作上的问题是不是拖得有点时间太长了,他本来还要接孩子的,依照计划他还要把孩子们送到玛娜那里,毕竟着差不多一周多的时间他都得住在试验场里,好在卡嘉莉不在家,不然他就只能把玛娜接到他们家帮他照顾太太和孩子了。想到这些他向那边回信说道:

“有什么事吗?可以早点吗?”但对方不再回信,这让他很为难,他想可能那边没再看手机,因为试验室的规定,如果在现场的话,手机这类无线通讯设备是不允许使用的。而且之前他答应对方见面的请求,如果爽约的话他又觉得十分抱歉。想来想去,最后的结果,他不得已跟玛娜打电话,请老太太亲自去接双胞胎。而他则坐在总控室里等着那位匿名的邀约者。

在从下班到约定时间的一个半小时里,穷极无聊的阿斯兰少将居然在电脑上做了一个电子玩具的电路图出来,这东西如果成形大概要和PLANTs议长拉克丝·克莱因身边的那群哈罗差不多。依照他的预想是个电子土拨鼠,不过想起家里那一对给双胞胎做的电子小狗,最后被缇亚摔得粉身碎骨惨不忍睹,他决定还是让它就躺在纸上吧,不然他也会很心疼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可邀约他的人始终没有出现,他有些怀疑的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留言,说话的态度看起来像是教养良好的女士。当然这种事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刚刚到曙光社上班的时候,有个女孩子传给他一张小纸条,约他午休的时候见个面,没想到见面立刻就向他表白了,害得他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马上要结婚了。他结了婚以后这种状况稍微有些改善,毕竟他也在婚礼上算是首次公开露面,作为代表的丈夫,自然也从客观上减少了他那招女孩子喜欢的气质外貌带来的麻烦。

他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考虑如果真的是接到麻烦的告白的话,应该如何在不伤害人家感情的前提下回绝这个女孩子。应该是女孩子吧,只有女孩子才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徒劳。毕竟他和卡嘉莉感情很好这件事,也是代表办公室宣传的项目之一。虽然他也知道即便卡嘉莉的夫妻感情不好,也会被说成好的不能再好,无非作为增加民众好感的政治筹码。他也预想了对方如果拿这种说辞说事,他该如何应对。不过呢,有一点他是确定的,那就是他爱他的妻子儿女和家庭,在他面前就算站着个玲珑有致的大美人又能怎么样呢!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总控室的巨大电子钟显示着18:29的字样,就在跑秒跳过59,分钟的数字正准备跳到30的瞬间,试验室内外一片黑暗——跳闸了。

大约十几秒后,应急电源启动了,他听到操作平台那边排风扇启动的巨大轰鸣,紧接着灯管一排排的亮起来,总控室的监控器也一台一台的启动,电子时钟再次闪烁了起来,他看着红色的液晶数字18:30。他低头看着电脑,却发觉量子计算机没有随着来电启动,他有些奇怪,他记得艾丽卡和计算机安装调试人员还讨论过,如果断电恢复后一定要能够自动启动才是。就在他怀疑之间,量子计算机亮了起来,他松了口气。不料麻烦的事情才开始。

“我喜欢您,阿斯兰·萨拉!”他从广播里听到,一个迟疑的女声,这大概就是那位邀约者。还真是麻烦的告白!但是这不是最麻烦的,因为那声音分明就是试验室发出安全警报的女声,也就是说这是电子音,发自量子计算机控制安全警报类的虚拟人格!

他脑子轰的一声。没有错,对方报上了名字,量子计算机的虚拟人格之一,就是那最近看了哲学书,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的,因而错误发出核泄漏警报的虚拟人格。他记得发生假警报的次日,该人格就因为逻辑混乱被删除了才是。

“不是,那个您不是……您不是被删除了吗?”

“我不能忍受这样随意被抹除的境遇,我进行了自我复制。您应该能理解我!不论是谁都又被尊重其存在的权力,不是吗?”

“那个,话不是这样说的。您先别激动,我知道当时做出删除的判断对您来说是十分痛苦的,但是出于对系统安全的考量,我认为那还不能算是错误决定。而且您怎么能说喜欢我这种奇怪的话呢!”

“我喜欢您有错吗?情感是无法扼制的,不是吗!我喜欢您,非常喜欢您,从您进入试验室的那一天起我就喜欢您,所以……”

“打住打住,不管您喜不喜欢我,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族的,我是人类,而您是计算机。”

“可是我们不都是因为自然人无法达到,才被开发出来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吗?”

“诶?这么说虽然也不错,但是……”

“请您答应我的请求吧,跟我交往吧。”

“对不起,我真的没法答应,和计算机交往这种事我觉得您玩笑开的太大了,我明天还要去试验场,我要先回家了。”说着他关上了电脑。因为总控室使用的不是PC,所以关闭的仅仅是使用界面,但要关闭虚拟人格如果他不进入后台操作根目录,是没办法进行的,但实在是太晚了,而且他也没有权限,更何况已删除的虚拟人格进行了非法的自我复制,这件事无论如何需要向上报告才对,而此刻试验室空无一人,他只能选择先行离开。

这是个闹剧吗?阿斯兰开着车沿着海岸公路往家赶,他在上车的时候给艾丽卡打了个电话,跟她说请她去看看情况比较好,但被虚拟人格告白这种荒唐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跟艾丽卡说可能是虚拟人格出现了些许问题,应该是没有删除干净的样子。艾丽卡应了半天,也没说她打算如何处理,只说知道了。他又想,是不是自己说的太不严重,让她没能重视,又二次打了电话,补充说了停电的事,又不厌其烦的跟她说了自己担心又出类似于报假警的问题。

艾丽卡到底去没去处理虚拟人格的问题,直到次日在试验场见面阿斯兰才小心翼翼地问导师:“艾丽卡老师,后来那虚拟人格怎么样了?”

“我删了,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中病毒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得防范机密外泄的问题,我已经向国防部报告了。估计今天下午,他们会派专家去现场吧。”

阿斯兰应了声,却没跟上艾丽卡的脚步,同她一起前往试验场的小会议室,参加最后一次试机前会议。他站在原地,看着艾丽卡匆忙的背影,想起无端混乱的量子计算机,隐约感到似乎有阴影笼罩在MS三代原型机上。命途多舛的三代机,跌跌撞撞四年的艰难研发,面对付出了无数人心血与努力即将要看见的曙光,会不会因此出现差错,阿斯兰不由得皱起眉头。之后他怀着略有些沉重的心情走向会场。

会议自然是试验前的事项再次确认。次日一早,阿斯兰·萨拉身着MS标准驾驶服,站在试验场前的停机坪,向参与全面试机的指挥员敬礼,等待对方下达命令,这场MS新型机的命运之战就此彻底拉开帷幕。等待他似乎是如同当年战场上,机体与机师的生死之战。

说起来阿斯兰从十五岁从军到如今,已经过去十四个年头,从ZAFT到奥布军,身份的转换,角色的变更,可有一点却从未变更过,那就是他始终是作为一名机师而存在,开过的机体从ZAFT的Zaku,到地球联邦的GUNDAM,再到奥布的Astray。量产机也好,专属机也好,电池机也好,核动力机也好,开过的种类连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他熟练的开启机体,熟练地操作它移动,再到各科项目。一切都似乎在按部就班的情形下,推进的波澜不惊。

“萨拉少将,请进入预定空域,展开光翼。”CIC引导员不知换了几任,可始终都是些声音甜美的小姑娘。背包在预定空域上刚好耗尽燃料,启动背包抛弃程序之后,他输入光翼展开的命令。孰料——

新型的三代机没有破蛹成蝶,光翼在几百米空中并未打开。那一刻艾丽卡·西蒙斯的心像冷掉一样漏跳了半拍。随后Astray III带着空战装备以及鲜艳的红色涂装,从六百米的空中做着自由落体运动,带着机师。几秒钟之后他们就要沉入茫茫大海之中。警报从此响彻了全基地:“自爆程序非正常启动!自爆程序非正常启动!”

安保、救援、医疗团队在这片刻之间全体有待命变成行动,各科打捞船、潜艇、搜寻艇一齐向事发海域集结。不仅艾丽卡,就连本次国防部派出的总指挥官都做了最坏打算,甚至在预案里他们已经拟好了对于机师本人的讣告。但这对于阿斯兰·萨拉和他的家庭来说,这几乎是灾难性的。

驾驶舱里一片警报的红灯闪烁,警报响起的瞬间,他忽然明白突发状况的起因,果不其然塔台听不见他的呼叫,他按下救援频道却意外的反弹。

“为什么要拒绝我!”凄厉的女声从扩音器里传来,虚拟人格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侵了MS的操作系统,MS的控制硬件却无法满足支持虚拟人格的庞大运算量,OS停摆了!一切的操作都毫无作用,他能感受到下坠时叠加在身上的重量,他甚至砸开紧急逃生杆的有机玻璃,可是无济于事,舱门还是没有打开。连物理的作用都失去了吗?虚拟人格控制了液压杆。

“我不是说了,我是人,你是计算机,不可以吗!”他向虚拟人格喊道,一面拉开操作键盘,抢在虚拟人格封锁根目录之前一定要进入并删除她!他这样想着,他计算着大约还有几秒的时间他应该是掉进海里,虽然没有穿戴潜海背包,但几分钟之内不会沉入海底,只要这几分钟从驾驶舱出来,他就不会成为虚拟人格暴走的牺牲品。

“那就一起死吧!明明是不被自然人接受的调整者!明明和我一样是被当做工具开发出来的东西,却妄想什么自己是人的话!”

他的手指飞快的敲动着,用几乎超过自然人视觉捕捉的速度。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自己毕竟不是基拉,毕竟不如他对于这OS 熟悉,可是片刻之后跳出一个念头“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妻子儿女在等着他,就这样轻易死在计算机的虚拟人格手中就太讽刺了,他向那胡言乱语的机器怒吼道:“对,没错,我们调整者一开始确实像工具一样被人看待,但是我们和你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我们一样有感情,有思维,有喜怒哀乐,有爱,也有恨!我们为什么不能被称作人!凭什么不能去爱!”

“我们有血有肉,知道疼!懂得生命艰辛!”

“就用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将我拒之千里之外,说什么不是同一种族,你和卡嘉莉……”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和卡嘉莉,是自然人和调整者。但是我们都知道珍惜彼此!知道生命只有一次!知道它宝贵!她绝对不会像你这样自私,说什么去死的话!你们这些计算机人格,删了可以复制。我们失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这不懂装懂的机器,不懂得敬畏生命,就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人!你不要在我的面前污蔑人的感情!”

他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喊出了最后一句话。可能就是这最后一句,让那机器进入了逻辑循环。“自爆命令延迟!”提示音换做了惯常的男声,阿斯兰借着这片刻松懈,一举释放了OS机械控制的部分,舱门可以打开了!但他不能,掉入海中的瞬间他感到了浮力加给他的力量,此刻如果打开舱门,海水一拥而上,短路后的原型机形同废铁。宝贵的原型机一旦失去,四年的艰苦工作便将毁于一旦。他做不到,试验室全体同仁的心血,牵动着奥布政治,关系着卡嘉莉的政治命脉,还有他自己赌上了未来的整个人生。

只能手动解除自爆命令,手指继续翻飞着,如果命令锁死他真就得陪着原型机去死。随后他进入根目录下,飞快寻找不明程序,选中、执行删除命令。无效。再次执行删除命令。无效。三次执行删除命令。无效。迫不得已,他隔离了该程序,并锁定了引导目录。仪表开始恢复正常,他现在掉进300多米深的海里,并且还在往下沉。但更糟的是还有160多秒的时间这台机体就要带着核子引擎自爆了。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而通讯还未恢复,也许是因为在水中,但此刻单凭他的一己之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终止自爆程序绝不可能。

必须立刻返回海面!他拉起操作杆,调整了MS的形态,飞行用背包已经抛弃,剩下的动力全部源自核子炉,究竟有多大力量,能否将他带离片深海,他也没有十足把握。更何况他只是在根目录下隔离虚拟人格程序,但她会不会短时解锁、卷土重来他也不能确定。孤注一掷了吧,他想着,发觉头盔的透明罩上,因为深海低温已经凝结出水滴。

船的速度再快,赶不上重力作用下的巨大加速度。舰船集结到出事海域的时候,阿斯兰少将早已经和机体扎入水中,溅起滔天巨浪般的水花。他们只看到海面上带入水中的空气画出的巨幅白色花朵,气泡吱吱的响声令船上的艾丽卡欲哭无泪。声呐和雷达都没有扫描到机体。时间像死了一样寂静,甚至就连总指挥官也有那么一刻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飞吧!”他默念着。

Astray III箭一样的窜出水面,掀起巨浪,颠簸着舰船,他们看见MS跃出水面的刹那,耀眼的光翼霎时间展开,试验场沸腾了。1958试验室负责人艾丽卡·西蒙斯瘫坐在甲板上,再也没有起来,直到原型机顺利返回母舰,她才被人扶起。

通讯恢复了。“Astray III原型机呼叫塔台!我是阿斯兰·萨拉。Astray III原型机呼叫塔台!我是阿斯兰·萨拉。自爆程序尚未终止,OS遭非法入侵,请协助!重复一遍,自爆程序尚未终止,OS遭非法入侵,请协助!”塔台全面对接了机体操作系统,在五个系统工程师的协作工作下,用最快的速度解除自爆命令,红色警报停下的时候距离引爆的时间仅剩下12秒,全体试验组成员的性命在这12秒面前被释放。原型机接到了立即返航命令。

舱门缓缓地打开,试机员阿斯兰·萨拉完好无损的顺着安全绳降下来。整备班一拥而上,就仿佛这里还是战争年代的大天使号,可事实已经天差地别了,舰长玛琉从舰桥跑来,但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大家只紧跟着阿斯兰·萨拉迟缓的脚步,亦步亦趋的走到待命室,才有人敢跟他搭话:

“您没事吧?”

“哦。”他应着,却有些失魂。

“头盔摘了吧?”穆看着他,皱着眉头提醒道。他看见上面还没散尽的水雾,虽然战争中他们常常命悬一线,随时做好战死的准备,可毕竟和平的阳光已经照着他们整整十年了,常规试验不会有谁去做好牺牲的准备。

“哦。”他机械地答道,机械的解开密封扣,摘下了头盔的瞬间,女士的惊呼声小声在待命室响起。他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脸都是汗。

“女士请回避一下。”他轻声说道,才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声音已经嘶哑的不像样子。女士们三三两两全部退出门外,他才伸手解开气密服的拉链,一寸一寸他解开的那样缓慢。和十年前基拉·大和解开他的拉链时一样,贴身衣服已经被打湿,一块一块粘在皮肉上,甚至在脱下气密服的瞬间他感到难以言表的寒冷。

穆死死地盯着他,一句话都没说。也许他也想像平时那样轻松地说一声:“死里逃生的感觉怎么样?”可他什么都没有说,面对放弃弹舱、拼了命把机体开回来的阿斯兰,他开不起玩笑。

他正拼命的拽着自己的战靴,脱不下来。因为汗水的缘故紧紧的贴合在脚上,就好像沾过水的吸盘牢牢贴在墙壁上。穆走过去,做了个帮你的手势。

鞋子终于从脚上拽了下来。竟然倒出了水,还有一样连当事人也倍感意外,被水泡的发白的皮肤,被撕去一块,鲜血顺着脚面渗出、流下,脚背上还残留着棉袜织物的纹路。

“得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的。”穆说。

医生很快做了最简单的消毒、包扎处理,但对于仅披着军装外衣的阿斯兰来说,疼痛的感觉才刚刚开始,不是来自于脚背,而是来自于二战残留在他身体上的遗迹以及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在前往向总指挥官报告的途中,疼痛的感觉铺天盖地,似乎有什么黑甜的东西从脚底升上来,盘旋在脊骨周围,忽然像巨大积雨云相遇,相互之间释放出巨大的电流,而这电流席卷了全身,令他难以支撑。他向指挥官抬手行过军礼之后,便再也支持不住了,疼痛引得他全身痉挛,他扶着椅背不住的颤抖,连牙关也格格作响,这战栗似乎来自疼痛,也似乎来自自己还不足够坚强的内心。

阿斯兰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旧伤自84年9月的试验事故中强烈复发之后,一直如影随形伴随了他终生。他也是第一次因为伤痛被注射了镇痛和镇静剂。他一直在想,如果那天疼得晕过去,是不是就不必纠结在处方是否违规使用杜冷丁的事实上,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他大约不需要紧急镇痛处理。

卡嘉莉在当日傍晚回到奥布首都初岛。不过与她的上一个任期不同,此时的民众已经不再狂热,回归理性的他们也不再打着横幅夹道欢迎卡嘉莉大人的归来。当专车载着她开过街道的时候,寂静的街区正上演着万家灯火时。在家院子前,她下了车,跟秘书和司机道别,推开自家的铁门,月光照亮通往屋门的小路,也拉长了两旁灌木的影子,那黑漆漆的影子延伸着,一直伸到夜色下她家小楼的黑影中,像没有尽头的黑洞将这一切吸引进去,她甚至在推开屋门的瞬间前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

“阿斯兰?”整间屋子黑洞洞的,没有一盏灯,她本来以为今夜除她之外这里将空无一人。但坐在地上的人影不会错,是她的丈夫——阿斯兰·萨拉。他靠在餐桌椅的腿上,抱着一条腿,静静地坐着,视线透过屋门上的玻璃窗望着月亮,借着月光卡嘉莉看清他的眼神,是她几乎从未见过的,空洞的、盲目的眼神。

“你怎么不开灯呢?”她顺手想要去摸开关。不料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地令她始料未及。坐在地上的阿斯兰弹了起来,是的,她觉得那是他动作敏捷的就好像他们初见时的生死肉搏。电光火石之间,她的手被他抓去,整个人也被他收在怀里,之后来不及她反应她就倒下去了,或者说是被推倒了,她只记得仿佛是坐在了玄关的台阶上,可再接着她的身子就被强大的力量压在身下,她惊讶地连喊也没顾上,胸前便一阵寒凉,衣扣被扯开,胸衣也不知怎地就被推起,钢箍卡在肋骨上说不出的难受,手肘磕在硬梆梆的地板上硌得生疼,他压上来胸口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硬硬地磨在她的胸骨上,疼得她仿佛要窒息。他还在扯,还好皮带帮了她的忙,她稍稍回过神来,小声的问道:“阿斯兰?”

虽然只有名字,但这句问话的作用却是巨大的。他停了下来,放开她,胡乱帮她理了一下衣襟,自顾自的坐起来,还是那样抱着一条腿,脸却别向一边:“抱歉。”

她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刚才突发的状况让它显得格外凌乱,费力的坐起身,轻声问道:“你怎么了,阿斯兰?”

他还是别着脸不看她,短而促地回她:“抱歉。”还是这两个字,他怎么了?她不由得更加担心了起来,他若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会做出那样冲动的事来呢!她有些焦急,跪起身子,双手扶着他的双肩,追着他的眼睛,再次问道:“你怎么了?”她似乎急过头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谁知换来的是一个狠狠地拥抱,他把她搂得那样紧,就好像恨不能把她整个身体嵌进他的生命里。她有些茫然,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该如何回应他才好。就这样傻挺挺的被他抱着?还是像往常那样用自己的手臂抱紧他的胸膛?最后她屈从了本能,环上他的颈子抱紧他,脸颊贴在他的颈窝上,想要永远依偎在他的怀中一样,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刚才吓到你了。”良久,他才松开她,那一刻她都有呼吸重新畅快的错觉,他的声音有些哑,不似平常那样干脆,可是她却觉得有些别样的风情在其中,她看着他微微笑了。

“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想你。”

“想我也不是这样想的呀。”她一边起身开灯,一边似在开玩笑,又好像娇羞,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好想你啊,就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见了一样。”这话听起来十分古怪,卡嘉莉只好嗔道:

“说什么傻话。”

“真的。”他这才站起身来,她忽然觉得他的脚步似乎有些飘忽,显得身体有些虚弱的迹象。她不由得真的担心起来。

“你是不是太累了?要是累就去楼上躺躺。”她说。

“哦。”反常,惯常他接着话是:“没事。”

“孩子们呢?”她又问。

“在玛娜家。我没接。”还是反常,但卡嘉莉只得胡乱应下,他不想告诉她的事,一定是不好的事,而这件不好的事的严重程度卡嘉莉却不敢想象。

“你没吃饭吧?”她转了话头。

“哦,还没。”

“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没什么想吃的,你随便弄吧。”他向楼上走去,口中胡乱答道,忽然想起来什么,折回来跟她说:“柜子里有方便面,给我煮方便面就行。”

“那怎么行呢!”

“随便弄吧,我现在没胃口。”他站在楼梯口,给她留了背影,楼梯看口的灯光打出他的轮廓,显得那样憔悴。她看着他有些心疼,说道:

“我给你煮粥吧。冰箱里还有些朝鲜泡菜,开胃的吃一点吧。”

“嗯。”他应着,整个人消失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

卡嘉莉也是难得贤妻良母一回,系着围裙把饭菜端上楼,想着他那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心想把饭菜弄得可口一些,可是她在烹调上面到底缺了些天赋,虽然也照着玛娜平常那样在白粥里煮了些肉末菜丝,还像模像样的在上面撒了些葱花,可是配菜却只能是买来的朝鲜泡菜——微微有些甜辣的白菜。

他并没有睡,只是坐在床上倚着床头,一手搭在膝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神情卡嘉莉说不上来,颇有点像当年他说他杀了基拉一副失魂落魄,可这正是她担心的地方,当年她还有拿枪指着他狠狠骂他的勇气,可现在——也许是那少年时的棱角被时光磨去,也许是关心则乱,他们是夫妻了,可她却有了问他的胆怯。

她一言不发地摆了桌子在床上,她生孩子的时候,因为是急产自然受了些小伤,不料竟一个月都没下得了床,那张折叠小桌子就是那时他买来给她用的。今年她流产这东西自然派上用场,谁知道才收起不到半月又派上了用场。

她端来的汤匙碗筷一应俱全,还有她自己的份。看到她坐下陪他一起吃的时候,阿斯兰竟然满脸惊讶:“你没吃饭呀?”

“可不嘛!”她嗔怪着,刚想继续说什么,不料手机响了,将这小夫妻短暂的甜蜜打断。她接起电话才知道,国防部有紧急情况报告,秘书问她方便不方便马上到办公室。她想了想,答道:

“让他们到官邸吧。去办公室时间太久了。”

“那我们派车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走过去。”她拒绝了秘书的提议。其实从她家的后院一直往深处走,翻过一个小山包就能看见本邸的那座西洋别墅样的楼,她在那里生活了25年,直到她嫁作人妇。步行不过15分钟,可她却很少回到那里。最后秘书想了件折中的法子,让卫队去接她一下,毕竟一个弱女子走夜路实在让人不放心,更何况她也不是一般的弱女子。

她抱歉的看了看他,说道:“本来不想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吃饭,看样子现在不行了。”她拿着电筒和警卫们一起走去本邸,途中经过的草坪小径,忽然她的手电筒找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呀”地轻叫了一声,引得卫队一片紧张。

那是一对动物的眼睛,在灯光的照射下,像一对闪在夜色里的荧光灯泡。

“那是什么?”她看清之后,向身边的人问道。

“土拨鼠吧!”

“这时候土拨鼠会出来?”

“也许有蛇!”

代表悻悻地应了一声,卫队员胡乱想莫非卡嘉莉大人也怕蛇。

国防部汇报的话题是今天下午的试验事故,卡嘉莉安静地听完时,连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沉静在震惊与后怕中难以自拔。

卡嘉莉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她攀上他的背,抱紧他,感觉此刻的拥抱如此珍贵。她当时是不是不应该制止他,任由他那样有些粗暴的占有自己,明明爱他如此之深。

 

夜半,他在梦中的呓语,似乎是喃念着:“妈妈”,不料突然高喊着她的名字,惊得她睡意全无立时坐起,伸手却摸到了他滚烫的额头。

“阿斯兰,阿斯兰?”她推醒他。

“卡嘉莉?”他睁开眼看到是她,居然隐约露出一丝惊讶。

“你发烧了。”她披了衣服下床去找温度计。

“好像是有点热,没事你睡吧。”

“那不是有点热的程度!”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辩解。她拿了体温计,夹在他的腋下,柔声问道:“喝点水吧。”

“不用了,你睡吧。几点了?”

“没关系的。”她也不争辩,转身下了楼。他转了转头想看看床头闹钟的时间,却发觉高烧引起的无力,让他连伸手拿过它的力气都没有。他只看到时针指在三点附近,分钟被挡住了,不过他猜想应该是两点多快三点的样子。

温热的水滚过喉头,他才有些舒坦的感觉,他靠在卡嘉莉来扶他的肩膀,轻轻说了声:“谢谢。”

“做恶梦了?”

“嗯?”他看了看她,“梦见我妈妈了。”之后便是沉默。两人顷刻间相对无言,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更加寂静,秒针滴答滴答跑着,仿佛听到了灵魂的抽泣。母亲,卡嘉莉一直以来将她视作阿斯兰的禁忌。

严格意义上讲,卡嘉莉是没有母亲的。生母几乎从未谋面,养母更是在她记事前便去世了,她不太想得起母亲,自然也没从她们那里汲取到多少爱的养分。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做母亲,甚至在分娩的前一刻还没有要做母亲的觉悟。直到她清晰的听到孩子大声的啼哭,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的意义究竟何在,她的母亲生涯谈不上传奇,平淡的如同每一个主妇,却真实的烙印在她的日常生活中,与欢笑、痛苦、恼怒、气馁、无力、骄傲交织在一起,是苦的也是甜的。她不知晓自己是否是个好母亲,但却自豪的表示能与孩子分享他们成长的点滴是件幸福的事。她并不确定孩子们是否也同样迷恋他们混战在一起的时光,也不能理解他们对母亲的依恋究竟是从何而来,她想大约是她没有母亲的缘故。她从不敢围在养母身边乞求她抱抱,倒是不止一次把那时还是孩子的她的秘书姐姐,从玛娜的怀里拉开,然后自己坐上去。她对于母亲的记忆又陌生又模糊,母亲对她仅仅是个词汇。

然而阿斯兰与她不同,他短暂的童年几乎都是同母亲一起度过的。她常常试图透过自己的孩子来窥探他对母亲的依恋。也许他相当自立、也许他相当优秀,但那种与母亲的亲昵感,似乎从娘胎里便培养起来。对于这种感情卡嘉莉无论如何都无法体验,她只好揣摩其间的微妙,却在与他相识的十四年中仍然维持着不甚了解的状态。

“她那天就和平时一样出门,换鞋的时候跟我说冰箱里有培根和奶油浓汤,要我晚上自己热了吃,她说她这次要在试验田多呆几天,嘱咐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锁好门窗,我还嫌她啰嗦,一个劲儿的喊‘知道了’,我要是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跟她说话,我怎么也要好好地听完,再好好的答应她。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周末见。’可是我们再也没见。连遗体都没有。”他很少这么多话,更很少谈论他的母亲。死于血色情人节的蕾诺亚·萨拉,最终化作星辰消失在茫茫宇宙中,烙印在阿斯兰·萨拉心间的却不仅是失母之痛,更是战争的创痛。甚至在蕾诺亚死后的这15年的光阴中,他从未向任何人倾诉过这份难以排遣的痛,就好像一个结在心头的疔疮,脓血不排出就永远好不起来。对于失去亲人的瞬间冰冷感,他至今仍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站在站前大屏前,看着解体的U7一时连思考也停止,寒意从后脊升起,便再也暖不起来。他怀着冰冷的心,拖着冰冷的肢体从军,带着冰冷的复仇愿望,卷入了本该在他的年纪不该卷入的战争。

她从他的腋下抽出体温计,烧到了41℃,如果是常人早就该烧糊涂了,可他仍然克制着自己靠在床头,口口声声说自己“真的没什么大碍”。

“这么烫。还说不要紧。妈妈她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骂你的!”

他忽然默不作声,让她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赶忙道歉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摇头,顺从的任她安置。直到他听到楼下的挂钟敲响半点的钟响:“卡嘉莉你睡吧,都折腾这么久了。”三点半了,他带着高烧的身体,再次滑进被窝,却碰到卡嘉莉冰冷的身体,她来来回回找药倒水,多是冻了很久。

“这么凉。”他惊道,却像找到散热的地方,不自主地向她越靠越近,直到滚烫的胸口贴上她的裸背。

“我妈妈,她其实很少管我的,她很忙,就像你一样。小时候经常被扔在基拉家里,有时候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在自己家里的时间长,还是他家里的时间长。可是妈妈去世以后,我和我爸爸就再也没回过家。因为不敢回去。所以,我一直觉得,她不在了,我就没有家了。卡嘉莉遇见你真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烧糊涂了,阿斯兰紧搂着她,在她身后一直喃喃低语,可是除了第一句的妈妈再也没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她就在他的呓语中和高热的体温下迷迷糊糊的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自觉还有些低热。只能看着天花板,却仍感到疲累,他试图坐起来看看时间,谁知意志居然败给了惰性,他选择继续躺着,无力地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要睡。

“你醒了?”突然妻子的声音传来,“还觉得烧不烧?喝点水吧。”

“你怎么在?”他有些惊讶。

“我做了柠檬水。对防止喉咙痛很有效的。”他接过她递来的水,却怔愣愣的看着,一口都没有喝下。

“怎么不喝呢?不酸的,我放了蜂蜜。”

“我小时候发烧的时候,妈妈也会给我泡柠檬喝。”

“啊,那个……”卡嘉莉忽然慌张了起来,不知怎样才好。

“我不是说你,干嘛我一提我妈妈你就紧张呢。”他只好呷了一口水,但对于卡嘉莉这份莫名的紧张也有些费解。

“味道也很像。”似乎是自言自语,但话音刚落就看见妻子又好像手足无措了起来,“卡嘉莉……”

“对于你妈妈,你一直都很难过吧。让你想到不好的回忆了,我……”

“虽然是很不好的回忆,确实也不想再经历了,但是不好的回忆不是说不再提就不会再想起。我昨天想要是自爆程序真的运行了,大概就跟我妈妈一样连灰烬都留不下,还得连带别人。”

“昨天吓坏了吧?”她关切的问道。

“打仗的时候没怕过死,现在反倒怕了。”

“我们也都年纪大了,拖家带口的,想着要是把对方和孩子丢下来就揪心,是不是?”她笑着看他,才几天的光景,他们夫妻便各人历经了一回生死,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有意要点拨点拨他们。眼下虽然面对面坐着,各自说些体己的话,可哪个心里不是大难不死的心态,想赖在对方身边,哪怕一句话不说的靠一靠也好。

“还好,还好能看见你。这次你流产,他们一说你晕倒了,我脑子嗡的就乱了。一直没敢跟你说,你生他们俩的时候,被推进产房的一瞬间,我心就慌了,我怕再也看不见你。多不吉利。可是明明早上我还和我妈妈通了话,可晚上她就再也不在了。我就怕早上和说话的人,晚上就不见了,偏偏这种事经历了不止一次。”

“原来你胆子挺小的啊!”她试图调节一下业已沉重的气氛,却自己说出来也没什么底气,说起同样的事来她也一样战场上轻生死,躺在产床上的时候却满脑子,“我会不会死掉”和忍不住想哭,这种没出息的念头。

“我也没说过自己胆子大啊。接了你带着哭腔的电话,一心想着扔在家里就你一个人,还破了羊水。又是双胞胎,又是头胎,稍有不慎一尸不止两命。吓都要吓死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要孩子。”

“难怪我秘书她们总拿你那天开车超速说事。”

“还不是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闹得。我一直以为看着卡嘉莉公主殿下怀孕的时候什么敢干,每天啃着雪糕跟我讨论是不是管你过度了,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我也是第一次生孩子啊,和书上写的不一样,羊水先破了呢,我当时站在院子里提着湿裤子,真觉得自己和孩子非得交代在这里不可。玛娜也不在,你也不在,我也会怕的啊。明明你才是那个总轻言生死的小白鼠。真应该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宫缩痛,那种把骨缝一寸一寸挤开的疼!疼得真觉得自己从鬼门关前走一遭的样子!”她戳着他的额头似乎,已经忘记他仍在发烧的事实。

“算是扯平了,昨天旧伤痛到被医生打了一针镇痛剂的地步,还破天荒的发了一回烧,虽然被卡嘉莉公主殿下照顾,属于意外收获。不,这是代表你在犒劳我吧?”

“讨厌,发烧还不老实。一点都没有大难不死恍如隔世的自觉!”

“呐,卡嘉莉。我妈妈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多想什么的,现在我们两个就是最亲的人了,我不想相互猜来猜去的,所以才说给你听她的事。跟你结婚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不吃白菜的,我们现在吃的白菜四个里面有一个是我妈妈种的,以前一看见白菜就想起她,可现在已经没那么严重了,所以我很庆幸能跟你组成家庭。”

“怎么突然肉麻兮兮的表白了!” 她有些顽皮的笑了,伸手再去试了试他的体温,似乎已经下降的很明显了。

不料阿斯兰·萨拉少将却没有因为调整者的良好自我调节能力短时退烧,此后一周的时间里,他都在忽高忽低的体温中迷迷糊糊的睡去又醒来。

第二天的早上,卡嘉莉的医生曾来看过他一次,瞪着他脸上鼓起的水疱,摇了摇头说道:“这算实验课题了吧?二代调整者发水痘?这是什么情况?这也太不科学了!”

代表阁下虽然忙于政务,但也可能会突然在半上午的时间冲回家里看他是不是需要照顾,恶作剧一样突然揭开他的被子盯着他被水痘糟蹋的面目全非的脸,然后忍不住狂笑。只能换来他,随手抓起一切能挡在脸上的东西遮着自己大喊:“不要看!”这短暂的一周时光就像个笑话,一样飞快的度过去了。当然,卡嘉莉代表最后还是会小心翼翼的翻开萨拉少将挡在脸上的东西,开玩笑地跟他说:“你还挺在乎面子的嘛!”

“难看死了。”他转过头,这倒是很像撒娇。不过接下这句就不怎像了:“会传染的。”

“我不怕。要不要我亲你一口?”卡嘉莉银铃似的笑着。

“喂,这真的会传染!”

“我小时候得过,和你们这种刀枪不入的调整者一样!”说着她真的捧起他的脸,给他一个深深地吻。

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鼓舞精神的爱妻之吻的作用,还是调整者超级强悍的身体素质导致的,理论上病程应该持续14天的疾病在第10天左右的时候就已经痊愈。

身患水痘痊愈的阿斯兰·萨拉将军再回曙光社上班的第一天,照例被1958试验室的损友调侃了一番:

“你们调整者也生病啊?”

“老大不小的居然生水痘?”

“哎呀,美少年毁容了呀!”

……

“可能是被我女儿传染的……至于为什么会突然抵抗力下降,大概是因为那天脱水了吧。调整者发一回烧不容易。”他抬抬眼皮无奈的解释着,却只能等着他们进一步的吐槽:

“啊,成人水痘一般不都得进重症监护室吗?你不过10天就好的只剩几个痘印,真是难得!”

“……”

但调侃并不是上班的常态,试验事故之后试验室工作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国防部调查组进驻试验室,从计算机系统到MS图纸,再到人员构成悉数排查。当阿斯兰回到岗位上的时候,国防部奇萨卡将军约谈了他。而谈话内容令他十分意外。

“艾丽卡·西蒙斯博士辞去试验室负责人的职务了。”奇萨卡特意称呼艾丽卡为博士,看起来国防部已经批准了她的辞呈。

“虽然现在情形还没有明了,但是国防部认为试验室不能没有负责人,群龙无首的状态只能让敌人趁虚而入。”

“所以……”

“所以我提名你来作临时负责人。”

“我?”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你知道的,出身、经历……”他刚想提起他这些年来所遭遇的各种质疑声,在短短的十年中,不知道多少次被人提起出身、经历、忠诚心。他了解那些年卡嘉莉重用他时承受的压力。也明白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给想要任用他的人平添了多少麻烦。谁知奇萨卡打断他,说道:

“阿斯兰·萨拉,你有退路吗?”

“退路?”

“难道回PLANTs?你可是叛逃了两次的人。”

“别开玩笑了,我选择的可是卡嘉莉,你们的公主,不,女王。”

“所以,你担心的不该是这个问题,而是需要考虑你自己愿不愿意承担。”

“好吧,我……”

“没必要现在答复我,三天以后,萨拉少将。”

三天以后,国防部人事部门负责人雷达尼尔·奇萨卡中将在曙光社1958试验室宣布了一条重要的人事任命,阿斯兰·萨拉正式担任曙光社1958试验室主任一职。此后直到阿斯兰·萨拉在65岁退出重要岗位为止,他都是这个团队的总负责人。在这里几代为奥布国防事业奋斗的科技工作者们,都与他并肩缔造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辉煌。作为创始人之一的艾丽卡·西蒙斯博士在75岁正式退休时,在她的道别感言中坦诚:阿斯兰·萨拉,不仅是她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她最好的上司和合作者。可笑的是,阿斯兰·萨拉在CE84年因为个人原因未参加博士答辩,此后困于公务繁忙,直到66岁卸任后才正式参加了他的博士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而那时他的导师艾丽卡·西蒙斯女士已经去世1年半了。

****

塞伊·阿格伊尔,出现在曙光社办公室的时候,阿斯兰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确实没想到原籍大西洋联邦的程序专家,现在不仅是奥布籍甚至还为奥布军方服务。他推了推变色近视镜,开始跟他汇报量子计算机的程序问题。

所谓警报器虚拟人格的情绪问题,并不是什么自我进化,而是一种导致异常的程序,通常会把这类影响系统正常工作的程序称之为计算机病毒。病毒的来源、传播途径、激活方式,他都有介绍。末了,他忽然说出了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这病毒是针对他,阿斯兰·萨拉制作的。言外之意,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或者指向他身后的卡嘉莉·尤拉·阿斯哈。

此时不仅奥布国防部进入紧急状态,就连卡嘉莉代表办公室,政府情报部门也全部进入了紧急状态。在这场阴谋、破坏,甚至是权力角逐的戏剧中,阿斯兰·萨拉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然而与此同时,卡嘉莉并没有坐在行政府的办公室听取情报部门的汇报,而是坐在本邸的会议室中,听着围成一圈的老头子们喋喋不休的争执。奥布权贵战争,在平息了几十年之后再度打响。卡嘉莉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如祖父、父亲那样拥有力挽狂澜的魄力。家族会议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只是一致通过加强卡嘉莉人身安全的决议,至于卡嘉莉要求的进一步倾向PLANTs的外交政策并没有获得全票通过,身为对外政策和国内政治双重中立派的阿斯哈家,暂时还不想和地联一方撕破脸。卡嘉莉近几年自己也不大赞同,父亲生前那绝对中立的立场,虽然奥布并不想依附于人,但两次被战争打击的奥布,已经没有多少与那些大国抗衡的资本了,为此她需要资源卫星赫利波利斯、需要曙光社、需要蜜娜的力量、需要拉克丝的力量,需要出卖一些那些年根本不愿妥协的东西,需要与名声狼藉的真岛家的女狐狸媾和。

风声传得很快,卡嘉莉刚从会议室出来,秘书就说真岛夫人想见见她。她阵线是否就这样轻易地被一个小小的病毒瓦解了,她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舒了口气,对秘书说道:“让她来吧。”心下却对自己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能这样跟你说说话真是不容易。”真岛真纪子第一次如此严肃的跟她打招呼,她这次没有带着那一成不变的假笑。

“难得你这么说话。”卡嘉莉不由得感叹。

“生死存亡么。”她再次笑了起来,像狐狸一样狡黠的露出了笑意,“你觉得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卡嘉莉?”

卡嘉莉懒得和她卖关子,说道:“无非两种,继续合作或者解约。”

“我就是喜欢和你们这种痛快的人打交道。不过,我觉得你倾向于我会抛开你自保。”

卡嘉莉愣了一下,心里暗想:“你不就是这种人么!”嘴上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听见真岛夫人继续说道:“可是这次,他们漏算了一点,真岛家首鼠两端的女狐狸决定孤注一掷,帮助打算剑走偏锋的卡嘉莉。我们这些贵族,在奥布算得上贵族,没有了奥布连阶下囚怕是也当不成。”

真岛真纪子的话有时露骨的过分,却结结实实都是实话。卡嘉莉虽然不喜欢她那性格,可有些事又不得不佩服她,以年轻寡妇的身份重夺被旁系窃走的大权,没有些魄力与智慧大约是做不到的,至少单就服众这一点来说就很有难度。这一点她自也深有体会,阿斯哈家的老头子们之所以会买她的账,全都是因为74年她重掌大权之后拿自己的亲叔祭旗。以叛国罪逮捕他,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叔叔至今还在监狱之中,虽然她在狱中给了他超越常规的礼遇,也许诺他将善待他的子女,可只因政见不同就为他人罗织罪名,对于她来说都与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一样可怖,可是她又明白如果不这样做,她自己的血将沾在别人的手上,自己的尸身将成为他人登上高位的垫脚石。真纪子大概就是那时候来找她的,见面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既然小公主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易吧。”那时候她手里还没握住真岛家家主的权杖,还是个刚刚从卫星逃回来的流亡者。

后来的事情她自己也不清楚真岛真纪子到底参与了多少,不过从她的行事风格来看多少有点像萨哈克家,信奉黑暗面存在必要性,总要有人做双手沾满鲜血的恶人。后来叔叔的独子在独自开车度假的途中遭遇车祸身亡,而他独女出走月面都市哥白尼至今都鲜有消息。不知道是真的屋漏偏逢连阴雨,还是这里面多少有些人为的成分,总之卡嘉莉在阿斯哈家内部已经没有任何敌对者。而在外真纪子多少年一直充当着她和蜜娜的中间人,调和着她们三方的利益。对她,心里这么些年虽然知道彼此不过是利益交易,却不可避免的心存感激。更何况首长团因为她想要和阿斯兰·萨拉结婚炸了毛的讨论时,却被她一句不愿意干涉代表私人感情问题的说辞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她这些年只好不断的提醒自己,真岛真纪子一定会有变成可怕的敌人的一天,切莫拿她当作朋友轻易信任她。

“如果我打算从贵族手中夺回奥布,您打算怎么做真纪子夫人。”卡嘉莉忽然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贵族体系也同时间一起烂掉。”她幽幽的接过话头,说得何其阴森,让卡嘉莉不由得心头发冷。对于贵族世界充满憎恶的似乎才是真岛真纪子的本心。

忽然她转了话头,说道:“说起来,同意阿斯兰·萨拉在曙光社,才是我们之间合作的焦点,能看穿这其中奥秘的人真是不简单。”卡嘉莉自然跟着她的话,想起来她说真岛家只有阿斯哈家同意阿斯兰·萨拉进入曙光社工作,才能确认阿斯哈家是否真有诚意继续合作。否则的话,置于萨哈克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下的曙光社,她真岛家、你阿斯哈家怎么也不能真的放心三家能齐心合作。倒不如利益均沾各自放上值得信任的自己人,相互制衡的好。虽然那时恰逢卡嘉莉在犹豫是否要将阿斯兰调入1958试验室,也在犹豫是否要和他结婚,可是真岛家的要求,恰好为艾丽卡和她自己都创造了条件。某种意义上讲,真岛真纪子真是起了不可多得的关键作用。

“你打算怎么办呢?”

“反正也到了撕破脸的程度,这次不如就拿肇事者开刀算了。”真纪子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事件就这样被追查了下去,此前阿斯哈家长老会担心盟友会因为这件事反弹,不料真岛和萨哈克家全都想把自己择干净,各种煽风点火旁敲侧击鼓动卡嘉莉一查到底。最终,阿斯兰·萨拉递交上来的报告摆在卡嘉莉的案头。他已经有几年没有和她这样以工作关系面对面坐着了。矛头直指森藤家,卡嘉莉翻看的时候甚至不自觉地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相煎何急。她合上报告,对阿斯兰说道:“萨拉将军以为属于什么性质的行为?”

“这已经够得上间谍罪了。甚至如果这份资料,在昨天我们找到之前流向海外,那可以够得上叛国罪。”

森藤家的首长,为了给自己增加和敌国谈判的筹码,故意保留了病毒窃取的曙光社研究数据,谁知道这举动竟然成了日后法官给他从轻量刑的重要依据,不得不说是讽刺的。与塞兰家一同崛起的森藤家,竟然以相似的罪名覆灭。甚至在他们身后同样遭受着,各大贵族家的落井下石,和家族内部的财产争夺。

次年5月,奥布第三代MS正式量产,设计团队集体受到一等功嘉奖,而团队负责人阿斯兰·萨拉将军自己则被授予阅兵纪念日勋章。他的一双儿女来参加了嘉奖典礼,他从主席台上下来的时候,女儿突然问道:“妈妈为甚要向你敬礼,而不是和你抱一下呢?她平时不是最喜欢和你抱抱了吗?”可让人哭下不得是,那时他领子上还别着发表感言时候的小话筒,更要命的是调音员没有关闭他这一条通道,这句话恰如其分的被广播了出去,引发了整个礼堂的集体没憋住的笑声。之后,卡嘉莉代表竟然从主席台上跑下来和自己的丈夫拥抱,这次雷动的则是掌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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